竹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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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话风

（一）

       在那遥远的大陆另一端，有一个强大的王国。它的国土广阔无边，有高山、有草原，有沙漠、有森林，还有波澜壮阔的蓝色的大海，和一望无际的肥沃的平原。这个国家的人民勤劳又勇敢。居住在高山上的人们，他们擅长打猎和编织，高山的险峻和寒冷都打不倒他们；居住在草原上的人们则长于畜牧，他们赶着牛羊，带着狗，寻找水草最丰富的地方，在那里搭起一间间圆顶的毡房来居住，就像是绿地上白色的蘑菇。在大海边的人们多么幸运！他们面对着一个巨大的宝库，渔猎、采珠都是他们谋生的手段。而平原上的人们，一年四季都在为稻子、麦穗和油菜而劳作，肥沃的土地总能给他们相应的回馈。

       唯一人迹罕至的地方就是森林了。那里没有人生活，只有猎人和采药人的足迹才会深入其中。这个国家的森林里，有许许多多大大小小的湖泊，没有人知道它们是何时存在的。也许已经很久很久，久到可以追溯到这块大陆形成之初。据说有些湖泊里居住着神灵和精怪，民间流传着无数关于它们的传说。至于有没有人亲眼见过，谁知道呢！

       统治着这片富饶美丽的土地的，是位十分英明果决的国王。他的手下有一支强大的军队，来保卫他的王国和人民。这支军队由一件特别的信物调动。那是一只用特殊的金属和宝石打造的戒指。这稀有的金属来自于一颗从天而降的星星，而宝石则来自于最深的矿脉。它由王国最能干的工匠打制而成，它的工艺无与伦比，谁也无法复制。这戒指代代相传，在每一位国王的手指上熠熠生辉，是军权和王权的象征。

       这位国王继位十数年，四海升平，如果说他有什么遗憾，大概是还没有一个继承人。

       这一天国王带着军队出城去打猎。在和平的岁月里，这可以说是一种变相的军事演习，已经进行过很多次。城外广阔的原野、绵延的森林、以及严整的军容和收获颇丰的猎物，让国王高兴得有些忘乎所以。他纵马一阵飞跑，神骏的马儿将随从护卫都甩在了身后。

       在一阵痛快淋漓地驰骋之后，国王已经来到了森林的深处，他浑身大汗，心情却更加愉快，仿佛回到了意气飞扬的年轻岁月。他在一个小小的湖泊边上勒停了马，打算洗一洗脸上的汗水和风尘。他将手伸进清澈又清凉的湖水里，用手捧了水洗脸。清凉的湖水缓解了热意，扑在脸上十分舒服，国王惬意地长出口气。当他再次将手伸进湖水里时，意外发生了。那只一直牢牢戴在他食指上的、象征着军权和王权的戒指，从他的手指上悄无声息地脱落，滚进了清澈而又深不见底的湖水中。

       国王大惊失色。立刻想要叫人潜下去打捞，却突然意识到他究竟到了哪里。他眼前的湖泊，是那许许多多的湖泊中最有名的的一个。这个小小的湖泊，水平如镜，十分美丽，因此被叫做“镜湖”。然而让它闻名于世的并不是它的美丽，而是它“吞噬”一切的恐怖。传说它的湖面连一片落叶也无法漂起，无论是谁下到湖中，都再也无法上岸。传说它的湖底住着女妖，她不喜欢被打扰，任何扰乱了镜湖平静湖面的物事或人，都会被她带走。

       国王想起了镜湖的传说。他将信将疑地捡了一片落叶，轻轻放在湖面上。果然，落叶迅速沉底，不见踪影。国王不敢再接触水面。正当他一筹莫展之时，有一朵睡莲从水里渐渐升起，浮出水面。紧接着是一只托着睡莲的手，一条洁白的手臂，浓密的长发，一张极其美丽的脸，直到半个身子都浮出水面，这是一个手里托着睡莲的美丽女人。

       女人的下半身仍然浸没在水中，她发出一声轻笑，如同一滴水滴在了湖面上。她的声音低而柔和，她开口说：“尊敬的国王啊，是什么事让你这样忧愁满面？”

       国王知道自己遇上了传说中的镜湖女妖。他将刚才发生的事告知，对打扰了女妖表示歉意，并大着胆子请求女妖的帮助。

       女妖柔软的手指把玩着自己的发梢，她的声音比发梢更柔软：“我可以寻回戒指，那么您将给我什么作为酬谢呢？”

       国王沉默一瞬，答道：“我并不知道凡间的俗物有什么是您需要的，请问您想要什么呢？”

       女妖笑了起来，她手上的睡莲因此而微微颤动。她说：“聪明的国王啊，您的戒指代表着无上的权力，关乎着王国的稳定，是无价之宝。那么作为交换，我将带走您的孩子，您觉得公平吗？”国王大惊，毫不犹豫地拒绝了她。

       “我现在还没有孩子，但即使有，我也不会同意。再珍贵的东西，我也绝不会拿我的孩子做交换。”国王坚定地说。

       女妖沉默了。而后她说：“这样吧，可敬的国王，您不妨和我定下一个誓约。”

       “如果您将来有两个儿子，那么我将带走小的那个。”

       “如果其中一个是女儿，或者只有一个孩子，我都不会带走他。”

       “只有鹳神知道您会有几个孩子，就让神来决定誓约的结果。”

       “我们将誓约托付于未知，不是很公平吗？”

       “如果您同意了，您马上就会得回您的戒指。”

       国王多年无子，心中早已不太抱希望。而戒指的重要性不言而喻。于是国王最终同意了。他们将手放到那朵睡莲上，分别说出了自己的誓词。女妖又重新回到了湖中，过了一会儿，那朵睡莲又浮出水面，戒指就在睡莲的中心。

       国王将戒指戴回手上，他的脑中回响起刚才的誓约：“我们中的任何一个，倘若违背誓约，己身与所爱，将如镜子摔在地上，碎成千万片。”

 

（二）

       又有好几年过去了，大雁已经飞了几个来回，总算带来了好消息。国王与王后多年没有孩子，终于即将迎来一个新生命的诞生。且慢，鹳神的慷慨不止于此。王后顺利生下了一对双胞胎小王子。巨大的惊喜过后，和女妖的誓约不期然浮上国王心头。王后，这位聪慧过人的女性看出了国王无法掩盖的忧愁，追问之下，得知了当年的事。这样的打击让王后几乎昏死过去，在酒和水的擦洗下，才勉强醒了过来。

       王后说：“我们无法违背誓约。只希望镜湖女妖能来得晚一点，让我们有多一点时间，来陪伴这可怜的孩子。”

       两个孩子一天天长大了。大儿子取名叶修，小儿子取名叶秋。他们从小亲密无间，对彼此的一切都了如指掌，当他们中的一个想到什么的时候，另一个马上就会知道。他们都继承了国王的宽厚果敢和王后的聪颖慧黠。剑术和诗歌老师的赞扬和保姆对他们调皮捣蛋的抱怨几乎同时贯穿了他们并不长的成长史。一般来说，叶修总是主动的那一个，而叶秋，似乎对他的双胞胎兄长有一种毫无保留的信任追随。

       这样的日子一直到了他们十五岁。在他们生日那天，王宫里照例举办盛大的宴会。这样的宴会已经办过十四次了，这一回，却来了一位不速之客。她的长发优雅地盘起，洁白的珍珠点缀其间，她的裙摆如同在蓝绿色的湖面上裁剪下来，走动起来就像流动的水。然而这一切与她的美貌比起来不值一提。大厅里所有的人都着迷地看着她，唯有国王脸色苍白。于是王后明白了，这一位美丽又陌生的女性，就是和国王订立了誓约的镜湖女妖，同时也明白了女妖来到这里的目的。

       王后亲自起身，邀请这位女士去花园欣赏一种只在夜间开花的珍稀植物。女妖欣然同意。她们避开了所有的侍女随从，和试图上来攀谈的宾客，来到了花园里。

       玫瑰、茉莉和晚香玉的芬芳弥漫在花园里。她们站在点了蜡烛的灯台下交谈。

       “女妖阁下，请允许我冒昧地问，您带走我的孩子意欲何为？是将他作为修炼魔法的祭品，还是炼制魔药的药引？倘若我的孩子会遭到任何的凌虐和苦难，倘若我的孩子会被迫付出生命，那么很抱歉，哪怕违背誓约粉身碎骨，我也绝不会让您带走我的孩子！”

       女妖睁大了眼睛，而后掩口笑了起来：“您真是一位富有想象力的女性。请放心，我向您保证，您的孩子不会遭受凌虐和苦难，也不会有性命之忧。”

       王后哀伤地说：“多年来我们一直心存侥幸，希望这一天永远都不要到来。感谢您慷慨给予的十五年。请再给我们一点时间，让我和陛下与他道个别。”

       她们都没有发觉，刚才有一对调皮的兄弟，避开了侍从和保姆，偷偷溜到花园里来玩。这里是他们的地盘，他们对这里的每个角落都熟悉得如同他们的卧室。他们藏身于暗处，将王后和女妖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

       这对兄弟手牵着手，又偷偷溜回了房间。叶秋的眼睛已经通红，他的眼泪不断从漂亮的眼睛里流出来，很快连白色礼服的前襟都弄湿了。要离开哥哥，这件事让十五岁的少年肝肠寸断。他的兄长捧着他的脸为他擦眼泪，却怎么也擦不干。

        叶修将自己的额头贴到弟弟的额头上，他们可以清楚地听到对方的呼吸，看到对方眼睛里自己的倒影。叶秋听到哥哥的声音，那么近，他说：“叶秋别怕。哥哥也和你订立一个誓约好不好？”

       另一个十五岁的少年认真地说：“无论我身到何处，我都一定会回到你身边。”

       叶秋在那一瞬间就明白了叶修想要做什么，他睁大眼睛，泪水从眼眶中溢出来，他想挣扎，想阻止他双生的哥哥，然而他什么都来不及做。一个温热的吻落在他额头上，而后他颈后一痛，失去了知觉。

       直到国王和王后在儿子们的房间里发现了只穿着衬衣脸带泪痕昏睡在床上的小儿子，和床边那套脱下来的礼服——叶修的黑色礼服。他们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然而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他们的长子，代替幼子被镜湖女妖带走了。

 

（三）

       这个国家唯一的王子渐渐长大。据宫廷教师和保姆说，自从十五岁以来，王子再也没有任何调皮捣蛋的行为，仿佛一夜之间长成了一个标准的王子。他的每一项功课都出类拔萃，吟诵诗歌和击剑都难不倒他，演武场和舞会都是他大显身手的地方，不到十八岁便能出使别国，狩猎也屡屡拔得头筹。他挺拔的身姿和俊美的面容总在无数少女的梦中出现，每当他打猎或者出使他国归来，打马走过长长的街道，总能收获雨点一般的鲜花——那些鲜花能铺满整个街道。他的的美名据说连国外也有所传扬。

       如果你在街头随意坐下，总能听到人们在谈论王子，他们亲切地称他为“我们的王子”。而这位王子即将年满十八岁。作为成人礼，今年的生日宴会将前所未有的盛大。全城的人都为此而激动。

       在王宫里，所有人都在忙碌着准备王子的成人礼，每个角落都填满了热闹。唯有王子的房间，仍然一片安静。王子吩咐过不要打扰，侍从和侍女们早已习惯了这样的吩咐。于是这里成了整个王宫唯一的清静之地。

       明天的礼服已经被送到房里，叶秋站在镜子面前，一件一件换上礼服。镜中的人又变成了风度翩翩无懈可击的王子。叶秋对着镜子微微一笑。

       这面镜子是王子的心爱之物，王宫里的每一个侍者都知道。王子甚至不允许其他人触碰这面镜子，连擦拭、清洁也是自己亲自动手。这是叶秋十六岁时得到的生日礼物。那是叶秋第一个独自一人度过的生日。在堆积如山的礼物里他一眼挑中了这面朴素的镜子——它不大不小，刚好照出一个人的全身。于是当天镜子就被搬进了王子的卧室。那里少了一个人，一直显得有些太过空旷。

       叶秋抬手拉松了领结，又用手拨弄了一下头发，笑容再散漫一点，腰不要挺得太直，对，就这样。叶秋对着镜子里的人影，轻轻地叫了一声“哥哥。”

       这不是叶秋第一次这样做了，而这一次异变突生。平滑的镜面突然突然如同水面一样起了涟漪，很快又平静下里，镜中的影像却换了一个人，他有一张和叶秋一模一样的脸，可他并不是叶秋。

       那个人影向叶秋伸出了手，仿佛要穿过镜面。那真切的影像，让叶秋瞬间忘记了一切，他低声叫着：“哥哥。”也将自己的手递了过去。他们的手在镜面上相触，有一只手握住了叶秋的手，将他拉进了镜中。

       叶秋只觉眼前泛起一阵强烈的白光，下意识闭上了眼睛。等他睁开眼，就发现自己来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而自己的手，正被一只温暖有力的手紧紧握着。叶秋怔怔地用另一只手去摸眼前人的脸，想要确认这是不是镜面开的一个玩笑。

       是真实的。这个人不是冰冷的镜像倒影。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可他不在乎，他只知道此刻他的兄长正握着他的手。年轻的王子已经很久没有哭过了。但是此刻他的眼泪决堤一般，再也止不住。他许久未见的兄长慌了手脚，像曾经那样捧着弟弟的脸，给他擦眼泪，将额头贴到弟弟的额头上。他们都长高了，但还是差不多高。三年时间已经足够漫长，有些东西变了，而有些东西一直没变。比如他们在对方眼中的倒影，依然如此清晰，如此独一无二。

       “不是梦。”叶修吻着弟弟的额头，一遍遍告诉他：“这不是梦。”

       叶秋平静下来之后，才终于想起刚才发生的异事。此刻他已不会再害怕，因为他的哥哥就在身边。

       叶修告诉他，这里就是镜湖底，也是镜湖女妖的“心镜”。这是女妖独有的一种法术，可以将心灵幻化成实体。整个镜湖就是女妖的心镜，它可以连通两个世界。“那些下了湖就再没上来的人，要么迷失在了镜湖底，要么去了另一个世界。”

       “那我房间里的那面镜子……”

       “没错，这是我的心镜”

       叶修从镜湖女妖那里习得了“心镜”法术。他学得快极了，仅仅一年，就可以将心镜化成实体。于是他将这面镜子作为生日礼物，送给了自己的胞弟。这是他的心，他可以透过镜子看到弟弟，就像是自己陪在他身边。

       叶修握紧了弟弟的手，认真地说：“我说过，无论我身到何处，我都一定会回到你身边。这是我们的誓约。”

       叶秋的脸和眼睛一起红了。他将头埋进哥哥怀里。孤身一人的时光如此漫长，他曾无数次对着镜子思念自己的哥哥，期盼着不知何时的重逢。却原来，他早已回到自己身边。

       过了好一会儿，叶秋抬起头说：“如果我没有看中那面镜子，它就会被扔进库房里，那时你要怎么办？”

       叶修笑了起来：“那就只好毁掉重做了。但我知道你一定会挑中它的。因为那是我的心。”

       因为那是与你心意相通的我，为你献上的一颗心。

       叶修再一次为弟弟擦去泪水，说：“好了，我们该回家了。”

       原来叶修与镜湖女妖早有约定，如果叶修能走出镜湖，他就自由了。在那之前从来没有人做到过。但叶修知道他可以。只要有一个人，能与他心意相通，他就能凭借两人心灵的连接，找到回家的路。

       “我们怎么回去？”

       “说你爱我。”

       “什么？！”

       “别装了，我可是什么都看到了啊，你在卧室里做的所有的事。”叶修的双臂紧紧箍住了叶秋的身体。在他耳边低声说：“我和你一样，我也爱你。”

       “让我们来订立新的誓约吧，然后我们就会找到回家的路。”

       “我爱你。”  

       “我也是。”

 

【作者说】

1.双胞胎生日快乐。

2.猜猜叶秋在卧室里干了什么？除了对着镜子cos哥哥以外。

 

彩蛋：

“哥哥，镜湖女妖把你带走，究竟是为了什么啊？”

“我猜，大概是她生命漫长，闲极无聊……”